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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手术室回来,一推值班室的门,好家伙,烟雾缭绕,我一边打开窗户快速疏散烟雾,一边说:“呛死人了,简直就是放火,小心报警器响了把你们淋成落汤鸡。”
烟雾慢慢消散后,才发现是庞龙和老窦,两人正默默对着抽烟呢。我抬头一看,烟雾报警器上竟然套着一个橡胶手套,真有他们的,聪明才智全用这儿了。一问才知道,刚刚产房里拉了一个产钳,生出一个胎心不好的孩子。
男人面对面抽烟不说话,多是在各自减各自的压。
庞龙的后背已经湿透,病房主管被拎到生产第一现场,并且亲自上阵拉产钳,还累出这么多汗,我猜刚才绝对是一场我没见过的硬仗。
我说:“一直在手术室,还以为家里平安无事呢。”
庞龙说:“你走的时候是风平浪静,产科,就是这么一个眨眼之间风起云涌的地方。”
“那个待2床的宫颈开得挺快呀,怎么生得这么费劲呢?”
庞龙说:“产力太差。”
“待2的产妇看上去挺高挺壮的呀,应该有一身力气,怎么会产力差?”
“唉,现在的女人连孩子都不会生了,你们这些姑娘,除了大便干燥的时候被迫锻炼一下盆底肌肉,平时一点都不好好锻炼身体,就耍嘴皮子有两下子。刚才那个产妇挺大高个子,要体力没体力,要耐力没耐力,生孩子真费死劲了,眼看孩子脑袋就卡在那儿,可他妈就是死活不用力,胎心都掉到60次了,我的老天爷,急死我了,真想上去两个大嘴巴,扇醒她。”庞龙接着唠叨,“后来还干脆放赖,不光不好好使劲儿,还叫着要她妈进来,然后就嚷嚷着不生了,要剖宫产。”
“啊?可别惊动他们家老太太,她早晨来产房询问过闺女的产程进展,一边说话还一边捂着胸口,我问大妈您怎么了,她说前一段时间急性心梗,刚从咱们ICU出院。我让她放心回家,等着抱孙子的好消息,别在产房门口等了,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的,一着急上火再犯了心脏病。那老太太说,女儿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她,结婚后找了个外地女婿,两人婚后没房子一直住老太太那里,每次产前检查,从出门坐公交车到排队、挂号、抽血、验尿,查化验单一直到最后回家都是老太太领着。唉,龙哥,您没真的出去吓唬那老太太吧?否则,您这边招呼生孩子,那边就得抢救老太太。”
庞龙说:“这闺女和老娘都够愁人的,该长大的长不大,该放手的不放手。孩子乌黑发亮的头发都看到了,我哪有空出去吓唬她姥姥,你说现在的女的,生个孩子怎么这么费劲?遇到点儿困难就吵着剖宫产,没听说过孩子都快出来了,还去做剖宫产的。都说知情同意,尊重患者的选择,难道真往手术室推她吗?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用产钳带了一把,总算把孩子弄出来了。敢情生孩子这劲儿都得大夫帮着使,是她生孩子,还是大夫生孩子呀?”
我说:“您不是总说,咱这小产房就是大世界缩影吗?社会上什么人都有,咱产房里自然也是奇花异草。不过紧要关头还是勇敢的多,即使曾经缴过枪、投过降,但是只要大夫稍加鼓励和支持都能挺过来。这种凡事赖着老妈,生孩子都耍赖的主儿估计平时也是孬种,这辈子没多大出息。孩子还好吧?”
庞龙说:“嗯,孩子没事儿,刚出来时候不哭,加压给了点氧气,拍几巴掌就哭了。”
再看老窦,前脑门子上的头发因为出汗打成一缕一缕的。
我拎起暖水瓶,往老窦面前的大搪瓷缸子里续了开水,说:“窦哥,您这一脑门子汗哪儿来的呀?敢情在一边看热闹也这么卖力气?”
老窦说:“什么看热闹,我被叫过去帮忙压肚子的,你眼里只有你威武的龙哥,要不是我在上头压肚子,而且大喝一声,让她好好使劲不许叫唤,你龙哥哪儿那么容易就着一阵宫缩,就拿产钳把孩子拽出来呀!”
我哈哈大笑,连说:“窦哥也牛,也牛。不过,您还是悠着点,压肚子帮忙生孩子的事儿可得小心,前两天我看报纸说有个医生帮产妇压肚子,结果不知道怎么个寸劲儿[8],把人家脾给压碎了,腹腔里血流如注。结果孕妇下身刚挨了一刀侧切,好歹把孩子生出来了,又被拉到手术室肚皮上挨了一刀,脾给摘了。那大夫可是吃了大官司,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老窦吐了个烟圈说:“压肚子把脾压碎,那是产科大夫吗?那是李逵,要不就是鲁智深。说明根本就不会使那股劲儿,要不就是情况紧急,大夫着急也会乱阵脚、没分寸。窦哥还用你这个住院大夫小丫头担心吗?我有内功,自打干了产科,我一只右胳膊不知压出来多少孩子,一般不超过两阵宫缩,管保搞定,还保证压不坏大人的肝,挤不碎大人的脾,软肋条、硬肋骨一根儿都不会有事儿。”
我赶紧凑上前去说:“窦哥,你把这绝招教给我呗。”
老窦稀溜溜喝了口茶水说:“丫头,你还是别学这野路子,妇产科教材上可没写这项助产技术,你是好心,但要真把大肚子给压坏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压肚子这招是咱们产科的看家本领啊,关键时候那么好用,为什么不写进妇产科教科书呢?”
庞龙弹了弹烟灰说:“教科书是现代医学的产物,更多的是阐述发病机制、理论基础,压肚子这种野把式哪能登堂入室?况且这些年的教材越来越能装B,更不会写这东西了。但是,一个产科大夫如果会压肚子,关键时候还是能救命的。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分娩’的过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胎头卡在阴道里快出来还没出来的时候,这时候子宫和阴道从各个方向对胎头进行挤压,这是最考验胎儿宫内贮备和耐受能力的时候。这是一个生命降临人世之前,自然界对他的最后一次自然选择和优胜劣汰。”
“为什么说最后?为什么不是生命开始后最初的考验?”我有些不解。
庞龙说:“傻丫头,你想想啊,娘胎里的生化妊娠,早孕期间的胚胎停育,各个月份都可能发生的流产和早产,不都是大自然对生命的考验吗?生存法则是最残酷的,他只允许那些身体状况良好、体能充沛的妇女生出携带优良基因和遗传物质、最有耐力的生命个体。生孩子就是一场马拉松比赛,没有现代医学之前,女人没有充沛体力是生不动孩子的,或者孩子有各种先天畸形,或者虽然外观正常但先天不足,耐受不了分娩过程中频繁到来的缺氧状态的,生下来不会哭的孩子,都是要被自然界无情淘汰的。我们产科医生就是和自然法则抗争和作对的人。”
“过去没有产科医生,没有现代助产技术,没有产钳,没有吸引器,更没有剖宫产,生孩子真真是太危险了,整个就是听天由命啊!”我感叹道。
“过去生不出来的,都靠接生婆压肚子。听我姥姥说,以前村里有个口碑特好的接生婆,她能整个人骑在孕妇肚子上帮着使劲儿,救了好多孩子的命。过年的时候,她家都要比别人早起,因为前来拜年送礼的人会排起长队。她死的时候,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祭她。”
“哇,这种老太太够拉风的,看来古今都有林巧稚。”
“有牛的,肯定就有技术不过硬的,碰上个体力生猛的接生婆,一辈子不知道压坏多少肝脏、脾脏造成腹腔内出血死人的,压折个把的肋骨,估计都是小意思。过去没有西医,没有尸体解剖,生孩子生死的女人不在少数,具体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一律叫难产。一些老少边穷地区,孩子实在生不出来的时候,就找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把产妇架到一个大木桶上,一边喊号子一边往下墩。”庞龙一边抽烟,一边讲故事一样地聊天。
“我的天啊,这也太洪荒和野蛮了,孕妇摔个跟头,坐个屁墩儿都可能把胎盘摔掉了,这么个墩法儿,还不出人命啊?”我听得在一边直咧嘴。
“没错,要是能把孩子墩下来,还不把胎盘提前墩掉了,就算母子命大,弄出一条人命。命不好的话,用不了几下子,弄出两条人命,娘俩一块儿墩到西天去了。”
虐心的讲述使我的面部不断呈现和变化着各种痛苦模样,不由想起我妈常唠叨的那句话,“男人车前马后,女人产前产后”。看来,这些都是真的。
龙哥是我们全体产科大夫里最会压肚子的,没有之一。要是孩子卡在阴道口上,孕妇又没劲了,或者胎心不好不允许再等,往往肚子上加一把劲孩子就生出来了,不会像吸引器一样把孩子头皮吸出一个大血包,也不像产钳的使用门槛那么高,一旦医生摸错了胎位,上错了方向,就把孩子鼻子眼睛夹坏了。
我忽然想起帮老窦查的英文文献,赶紧到我的铁皮柜子里取出来交给他,顺便问:“上个月咱们抢救的那个急性重症脂肪肝,还有嗜铬细胞瘤的孕产妇危重病例讨论你还没写吧?文献帮你查好了,快抓紧时间吧。许老太可要至少两千字的经验教训和自我反省,快别稳坐钓鱼台一般的在这儿抽小烟了,小心交不了稿子挨骂。”
老窦说:“小姐不急丫鬟急,许老太还没催我呢,你这小鬼儿倒来了。好不容易逮到个烟友,又有免费好烟,再抽一根儿再说。”
老窦优哉游哉地又点着一根软中华,狠命地吸了一口说:“哎,这种病例要是在小医院,大人孩子早都没命了,到了咱们协和,愣是一分钱押金没有的情况下给救回来了,真够牛的!不过这也就是在北京,在你们协和,换了基层小医院,怎么着都是在劫难逃。协和的综合实力实在是牛,没人能比。孕产妇有绿色通道,有医务处坐镇调度指挥,需要什么专家来什么专家,有家属把你们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把病人交给你们死马当活马医,各个科室也都竭尽所能,生怕自己地盘上的问题自己想不出好招,拿不出良策遭兄弟科室笑话,豁出去的架势抢着救人,真是太他妈过瘾了,这才真的叫抢救。”
老窦夸协和,我干脆乖乖地听着。
“就说那个急性重症脂肪肝吧,血小板都掉到五千了,不到正常人的二十分之一,协和血库竟然通过中心血站调动了全北京市的单采血小板,硬是靠生输强灌,把血小板弄到了五万,让产科大夫上台开了刀。要是在基层医院,一时间哪儿有那么多血小板啊!别说政策不允许,就是政策允许,现召集人献血都来不及。”
“不开刀死路一条,开刀可能死得更快。”我说。
“你说对了,妹子,这结论太精辟了。外科大夫上台,血小板至少八万以上,五万就敢开刀做手术的,不光需要技术,需要勇气,最需要的是家属信任,事后不找碴儿,或者找碴儿也不怕。你们协和大夫真的是天下第一幸福,再难再险的病例,只要往医务处一备案,就有协和在后面替你们扛着,大夫竭尽所能救人便是。这种决断不是轻易就能下的,这种手术台不是谁都敢轻易上的,但凡有一点私心杂念和后顾之忧,都拿不出这份果断。
“孩子剖出来以后,产科大夫就没什么大事儿了,病人送到ICU,自有内科医生帮你们管理各种后续问题。病人呼衰,你们有世界顶级的呼吸机;病人肾衰,你们能做床旁血滤;病人肝衰你们有‘人工肝’。所以,单纯从做医生的角度,你们协和大夫太幸福了,该自己表演的时候尽情挥洒才情,周围还有一群好汉帮忙,凡事有人兜着,有人擦屁股,最重要的是病人信任,不闹你们。基层医院比不了啊,窦哥我真的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可就是这么良好的结局,牵动了这么多的临床科室,咱自家病房不说,人家血库、消化内科、肾内科、内分泌科、手术室、麻醉科,还有ICU都跟咱辛苦了一个多礼拜。我作为主管大夫愣是连续五个晚上睡在值班室,你给评评理,教授也不说派给我一个歌功颂德的活儿,哪怕让我写成一篇病例报道也行啊,署上一个你们协和妇产科教授的大名做通讯作者,找个核心期刊一发表,窦哥明年回老家晋升职称的时候也用得上,结果许老太愣是让我鸡蛋里挑骨头,找纰漏和教训。这都什么年代了,也就你们协和,把一脚踏入阎王殿的病人拉回阳界,还要开会讨论有什么处理不当的地方,窦哥我真的是觉得各种不可思议。”
庞龙又扔给老窦一根烟,顺手给他点上说:“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没办法。也好也不好,好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坏在小医生们不容易有成就感。这就像一直刻苦努力学习的孩子,考试总得双百分,父母也就是淡淡一笑说保持成绩,但只要一次得了98分,就会遭到父母的严厉教训甚至体罚。这种孩子最后可能很优秀,但是性情和人格并不见得完好,内心深处甚至永远不自信,恨自己做不到极致,或者一心奔跑向前追逐目标,忘掉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
我说:“窦哥,我觉得你本来就特棒,在协和又经历了这么多危重孕产妇抢救,进修一年回到老家后,肯定就能大刀阔斧地开拓业务了。”
“收不收病人,收什么病人不是你窦哥说了算的。你在这儿要听你们主任的,窦哥回去也得听我们主任的。这种病人要是来我们急诊,屁股在椅子上还没坐热乎,我们主任就得让她转上级医院。你们协和敢收危重病人、敢创新,那是多少年来良性循环的结果,你们越收重病人,经验越多,治疗起来越得心应手,你们的口碑就越好,危重病人就越往你们这儿送,你们就越牛。所以,协和无他,仰仗的是病人多、病人重,你们才见多识广。你们应该感谢病人,感谢我们基层医院动不动就退缩装怂,感谢我们基层大夫经常胆小怕事,总是把病情交代得特重,把病人定义为死马,结果转到协和都让你们医活了,你们才火了。有什么了不起啊!是我们成全了你们,是病人教会了你们。”
老窦经常会在得意忘形或者精神极度放松的时候,向我等屁民小大夫信口雌黄地狂抽臭扁一顿协和,以维护一下自己这个当地妇产科主任苗子和男人的小尊严。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从来不驳斥他,一是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二是觉得他也不容易,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窦医生人到中年,正值事业的上升期,抛妻离子来我们协和进修,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高级劳动力。协和妇产科的运转离开他们这些进修医生和硕士博士研究生立马瘫痪。进修医生和我们住院医师干完全一样的活儿,一分钱劳务费没有,白白打工一年,家里医院停发工资,在北京还要自己花钱租房子,拎着饭盆吃食堂,给协和缴纳巨额进修管理费,至于能学多少东西全看自己的勤奋程度、天生悟性,还有天地造化了。
老窦说:“丫头你真是很傻很天真,你以为我都学会了,流程和用药都记在小本本上了,就敢接手这种危重病人吗?妊娠期突发的急性重症脂肪肝那是什么病?起病急,病情重,病死率极高,九死一生的恶病,到了协和也不见得每个都能救活过来。病人要是死在你们协和了,家属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天命不可违,觉得自己也尽力了,人送到协和愣是没救活过来,也没什么好埋怨、抱怨和自责的了。结了账,收了尸,说不定还终生感激你们,不管怎么说,你们给收住院了,也尽力救了,虽然没救活。病人要是死在我们下面小医院试试,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儿,你这种名牌医科大学象牙塔念出来,又直接空投到协和这种医学殿堂的天之骄子保准没见过。医院门口停尸体、放棺材、摆花圈、设灵堂的事儿,老百姓都玩得溜着呢。”
“为什么不打官司做鉴定?人民法院为什么不利用?搞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儿干什么?”对老窦说的这些事,我感到非常疑惑。
“医院要是说,咱们也别争谁对谁错,干脆做尸体解剖,死因一清二楚,要是医院有错一定愿打愿罚。可人家属就是不同意尸检,中国人是死者为大,死后都要留个全尸,人家就认准了,病人是走着进你们医院的,怎么就躺着出去了?病人送来时候还有气儿,怎么到了你们医院反而给治没气儿了呢?医院要是说,要不您告官吧,是非曲直自有法律公正。人家还就不通过公检法,那多费事儿,折腾个一年半载,别说拿不到几个钱儿,还可能根本拿不到钱,倒搭律师费和时间成本。反正就是和你闹,不闹腾走个十万八万拿回家绝不罢手。”
“真有这事儿吗?”这些事对我来说特别新鲜,于是接着问下去。
“当然有,我来进修之前,我们医院就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儿。一个心脏病的大肚子临产,下面一阵接一阵宫缩,上头一阵接一阵呛咳,嘴里满是粉红色泡沫痰。先去乡里卫生院,卫生院说我们只能接收正常产妇生孩子,你已经心力衰竭了,快点转院吧。到了镇里卫生院,人家说我们这儿没氧气,你赶紧往上级医院转吧。结果折腾到我们医院的时候,孩子头都露出来了,进产房就生了,大夫这边刚断了脐带,大人那边就不行了,内科、麻醉科、ICU都到场了,怎么抢救都白扯,还是死了。
“生下的是个男孩,老太太把孙子抱回家去了,大人尸体就一直在医院里扔着。我们说先放到太平间冻起来,其他事儿再商量。但是家属坚决不同意,她男人开口就要三万块钱。龙哥你给评个理,这种病人死了,赖得着我们医院吗?他老婆是先天性心脏病,本来就不能怀孕。她自己没有医学常识也就罢了,就算怀上了,也该到医院做产前检查吧?医生也有机会告诉她,这种情况绝不能再继续怀下去,尽快做流产拿掉才能保命。可是这些农村人哪里知道什么是产前检查,从来都是肚子疼要生了才往医院跑。”
“产前检查确实是普及率不够,大城市还好,知道生孩子之前要建档和定期检查,别说老百姓了,好多外地来进修的产科医生都弄不清楚产前检查的流程和项目。”庞龙说。
“这些都不说了,你要评理也应该找乡里和镇里卫生院吧,要是早点抗心衰治疗,早点把孩子剖出来,真说不上大人就能捡回一条命,是他们见了重病人只管往外推,才丧失了最宝贵的抢救时间,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可是人家压根儿没收她住院,没跟她发生合同关系,没收她接生费,家属甚至觉得和人家说不着这事儿。偏偏是我们好心,给他老婆接生,他竟然狗咬吕洞宾,赖上我们了。我的天啊,整个家族的人都来闹,农村里头亲戚又多,六月份,正是农闲挂锄的时候,反正没什么事儿,天天堵在医院门口拉横幅、摆花圈、撒纸钱,还雇喇叭手整天吹哀乐。后来这事儿惊动了市委,市委才懒得评理,一个电话,责成院长尽快摆平此事,院长担心仕途,一口应承赔钱。可是钱从哪儿来?政府不管,医院不管,最后都落到我们科室真正干活儿的医生护士头上,全科老小几十号人就算白干了,大半年的奖金都赔进去了,上哪儿说理去?”
庞龙说:“这种病人就是击鼓传花,看传到谁手里爆炸,大夫最苦逼,除了烧香念佛菩萨保佑,活没招。”
“家属坐在院长办公室,往手指头上吐着唾沫星子,一张一张数好三万块钱揣在兜里才鸣金收兵打道回府,连尸体都没收。”
“为什么?自己老婆都不要了?”
“唉,人心不古啊,为了区区三万块钱,整个家族前后整闹了一个多礼拜,自始至终就没人上来看过一眼这个为他们家族传宗接代生孩子死掉的女人,这就是人心啊。那是夏天,产妇的肚子本来就大,人死后,腹腔里各种器官相继腐烂后大量产气,肚子鼓得老高,尸臭弥漫整个楼层。”
“天啊,后来呢?”我紧皱着眉头。
“后来?没有后来了。她大字不识,更别提医学常识了,草芥一般的人生就这么结束了。婆家整个家族为她群情激愤,拿了钱再没人管她,娘家在南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始至终都没人露过面,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心替她悲伤。”
“这女人真是不长眼,简直就是嫁了一个人渣,活该他以后打一辈子光棍儿。”
“你还真别这么说,她男人拿的三万块在当时的农村可不是小数目,回村后马上又娶了一个能生能养、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
“怎么还有这么无耻、这么无情无义的人?老婆死了,向医院讹钱,再用这钱娶新媳妇,连旧人的尸体都不收,太狗血了,瞎编的吧?”
“窦哥要是瞎编,五雷轰顶,这是真事儿,不骗你,我老婆的一个同事原来就是他们一个村儿的。你也别大惊小怪,世态炎凉没听说过吗?等你当上十年大夫,经历人生百态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就淡定了,你就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泡在协和的蜜罐儿里还动不动发小牢骚、耍小脾气了。”
“老窦,我们小大夫在协和整天多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奚落我们。”
“你们这儿的小大夫虽然累,但是工作好干啊。跑了病人也不扣你们工资,出了事儿大小教授都帮你们扛着,教授出了事儿还有协和给扛着,你们每个手术大夫身上都有医疗保险,除了医院,还有保险公司扛着。我们下面的大夫什么保障都没有,院长天天都在讲医疗安全,说的却是‘千好万好不如病人不告,让病人全款结账、顺利出院的大夫都是好大夫,你们谁捅了娄子谁自己扛着’这样的话。不成被告、不打官司、不赔钱是我们基层医院的最高纲领。我们那里上级医生也骂下级大夫,因为人情味儿比较浓,单纯从业务出发赤裸裸的技术骂比较少,都是‘年轻人啊,你这么干是要吃官司的;这种病人你也敢收,让全科老小赔完钱喝西北风去吗?’之类的话。你们每天交班都从一床念叨到最后一床,一床宫缩如何了,二床胎心如何了。我们每天早晨交班也是从一床念叨到最后一床,除了病情,还要念一遍每个病人的流水账,入院押金交了多少,已经花了多少,还剩多少,账上不够一百块钱的时候,主管大夫要负责到床旁催账,否则病人跑了,钱就从你的工资里扣。你说我们这大夫当的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狗屁体面。”
“老窦,你回去要是当了科主任,手里不就有权了吗?改变这一切啊!”
“我确实是我们科的苗子,回去就能提副主任,但我上头还有老主任呢,岂容我四十出头北京镀铜一年,回去就撒野乱来?协和有协和的规矩和传统,有协和的诊疗常规,谁说那里面就没有糟粕,没有落伍或者不与时俱进的东西?但是你们哪个新主任上来就敢随便改老祖宗的这些规矩?你们老郎当年也不敢啊,还不是受了上头婆婆、奶奶、革命老太们多少年的气,自己腰杆硬了才放手一搏,掌控起整个妇产科的发展方向?我们那也是几十年的老医院了,规矩传统一点不比你们协和少,我想改变的可能只是医疗知识或者治疗理念,但是老一辈说不上就会误解为年轻人要造反,要撼动老一辈的管理权威和学术地位,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从中搅和,你就什么也干不成,难啊!”老窦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真可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医院里真是太复杂了。
“刚才说的难是来自上头的,还有下头的呢。你知道我回去要是当了副主任,领导的那批大夫都什么样子吗?除了一些勤学好问的,正经大学毕业分配来的中青年医生还行,好多大夫真的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完全领导不起来。个别老大夫,还有一些中年妇女,毕业后就没念过什么专业书,整天老公孩子热炕头、买菜做饭、穿衣打扮,菜市场讨价还价比谁都有两下子。她们对病人也热心也负责,只是对自己的专业没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就和收水费开电梯的一样,只是把医生这个职业当成一种养家糊口的行当罢了。这也不能怪她们,哪个医学院毕业的小大夫没梦想?谁不想一毕业就插上翅膀变天使?医生是一个需要终生学习的职业,可是你看看,我们国家哪里有一套对医生的整体培训系统,靠自觉,那能有几分力量?”
老窦接着说:“有能力改变环境的人永远是少数,沉默的大多数还不是就随着环境往前走。我在协和进修,学了这么多知识,长了这么多见识,回去又能用上多少呢?量力而行吧,别改革不成,反误了自己的前程,回去后踏踏实实干活,对得起每一个找我看病的病人就够了,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这个日光恹恹的中午,龙哥已经歪到行军床的一边睡着了,老窦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唠叨,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望着窗外。千里之外就是他的老家,我不知道他眼中看到了什么,但是,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迷茫,对失去青春的迷茫,对未来工作的迷茫,对医疗圈的迷茫,对整个社会的迷茫。这迷茫中不光有玩世不恭、圆滑世故,还有隐藏得极深,甚至好像完全不存在的坚定。这个早早穿上秋裤,松紧带还经常不修边幅地露在裤腰带外头的中年卷发男人,忽然令我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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